夏天,在杨梅竹斜街,看见房檐下晾晒着一排颜色各异的衣服。晾衣绳搭在两扇窗户之间,是这户人家的后窗,正好临街,一览无余。这些衣服由于都是夏装,颜色很鲜艳。从衣服的颜色和样式上,可以猜得出,是一家三口年轻人的。街头晾衣服,是中国城市的特色,而且是北方胡同、南方里弄才有的特色。见过上海的里弄里,衣服搭在两楼之间窄小的空间,顶着灿烂的天空,迎风飘动,别有一番家长里短的风情。
有一年冬天,我陪大学的宝拉教授去看八大胡同。在陕西巷,一户人家的窗台上放着一溜儿冻柿子,个头儿一般大小,像排队一样,敦敦实实、整整齐齐地蹲在那里。橙黄的柿子,画龙点睛一般,让一条灰色暗淡的陕西巷,都有了亮色。宝拉很感到新鲜。
在青云胡同,没有见到一个人。这条胡同要拆迁,胡同两旁的院子里几乎没有了人家。断了烟火气的胡同清静得很,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。一切,显得不那么真实似的,好像走在旷野幽谷里。胡同拐角处,忽然看见电线杆上绑着一个篮球筐,球网的穗子红白相间,还很新,飘荡在风中。猜想,一定是哪个爱好篮球的孩子,把球筐绑在了这里,电线杆子成了免费的球架,因地制宜,放学之后,可以在口玩会儿球。
早晨,去老马家早点铺吃早点,上总能看见一个卖菜的外乡人。每天早上,他都会雷打不动在那里卖菜。在公交车站旁的便道上,靠着一棵粗大的杨树,摆开一排菜箱,箱子里的菜,红的红,绿的绿,白的白,很鲜亮,让我想起汪曾祺写过的诗句:“来了一船瓜。一船颜色和。”燃起这一箱箱的,大多是附近起早的老头儿老太太。
街头有个修车铺,长年累月在那里,变成了一棵长在那里的街树。修车铺的后面原来是一片平房,他就在那儿修车。平房拆了,变成了一片高楼,他还在这儿修车。他和他的修车铺,就在背景的变换之中,一起苍老。
如今,街头最流行的景象是手机,不少人行色匆匆走在上,总忘不了拿着手机津津有味在看。曾经看过一幅题为《都市风景线》的水彩画,画面中行走在都市街头的人群中,没有一个人的手里是拿手机的,倒是有一个穿黄裙子的年轻女子手中拿着一本书,边走边看。
有一天,我过一个十字口,等红绿灯的时候,看到街道两旁的人,不管站着的还是蹲着的,都在看手机。绿灯亮了,看到一对年轻的情侣,女的撒娇非要男的背着她过马,男的背着她,如同撑船过渡。迎面走来的时候,我看见,女的手里还舍不得放下手机,正对着手机讲话,讲的什么听不大清,燕语莺声,倒是挺甜的。她一边讲着话,一边咯咯地乐,男的脸上也现出幸福的笑容。
遇,街头常见的情景剧。偶遇,是常见的。巧遇,是不常见的。艳遇,是想遇而不可遇的。最让人感到意外又兴奋的,是遇见多年不见的老朋友。有一天,下公交车,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人也跟着下了车。我们两人一前一后了便道,他从身后紧赶两步,走到我的前面,转过身对我说:你是不是姓肖?我点点头说是。他又问:你是不是叫肖复兴?我又点点头说是。他一把抓住我的手问我:你还认识我吗?我摇摇头。他说:我是你小学的同班同学呀!三中心小学的。你记起来了吗?
大约二十年前的冬天,雪后初晴的早晨,我坐车上班,过华威桥下的十字口,忽然看见一个女子赤身,站在马边上一动不动,似乎没有感到数九寒冬的冷风,像一样从她的身上抽过。浑身冻得通红,僵硬,更多是。正是上班的早高峰,车水马龙,行人如鲫,穿梭不停。得像卓别林时代的无声电影。
有一件事,也发生在街头,过去了四十年,记得还那么清楚。我的一个中学同学,刚从北大荒回到不久。我比他早回来几年,在一所中学当老师。他待业手掌痣的位置与命运在家,一时没有找到工作。为了生计,他每天黄昏时卖晚报,一份能赚一两分钱。虽然钱少,也算有个营生,有个进项。